他站在黑暗中。

听见了那首歌。

歌声很轻,是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他循声前行,脚下却是一片湿滑泥泞的存在,步履维艰地行进许久,他又听到了歌声里夹杂着笑声,琴声,杯盘清脆的碰撞声。他向着那个方向奔跑起来,可那些声音时远时近,许多次他觉得近在咫尺,伸出手去却空无一物,只有茫然的虚空。

“你在哪儿?”他大喊。

然后笑声,琴声,杯盘碰撞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歌声还在,轻轻盈盈,飘飘荡荡,蛊惑着他继续前行。泥泞沾染了他的衣服,他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沉重,然后他栽倒下去,坠入更深沉的黑暗里。

玄卿。

有人唤他。

他睁开眼,以为自己从梦境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黑暗中。

这是另一个梦境?

四顾仍是茫然,脚下仍是泥泞,歌声仍是歌声。

他放缓了步子,伸出手摸索着,然后触碰到了什么坚硬、冰凉的物体。似乎是锁链,他握住它,沿着它向前走,歌声变得愈加清晰。

玄卿,玄卿。

有人唤他。

“靖儿!是你吗?”他大喊。

那人没有回应,他加快了脚步,一路踉踉跄跄,几次险些没能抓住手中的锁链,终于他看见了一丝光亮,歌声正是从光的方向传来。

他终于冲破了黑暗,歌声也戛然而止了。

黑暗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鸟笼,鸟笼的栏杆上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柔和的光从栏杆的缝隙间透出,对于经历了长久黑暗的人而言,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但他还是没有贸然前行,直到他感受到了手中的锁链传来微弱的颤抖,与他自己的脉搏有着相似的节奏。

他是被这节奏蛊惑的。

行至鸟笼前,透过朦胧的光影,他望向了笼中,那里有一个被铁链拴住颈项的人,以一种虔诚的姿势跪坐在鸟笼中央,双手合十,似乎在祷祝,也似乎在冥想。一头雪色长发顺着那人瘦削的肩膀披散下来,宛如银河泻地,漫天星光点缀其间,照亮了他的周身。

他听见了他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睁开了眼睛。

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他见过那双眼睛。

“靖儿,是你吗!”

他伸出手去,奋力想要抓住那道光,却因为鸟笼的阻隔,触碰到的只是一片黑暗的空茫。

“你是谁?”

金色的眼睛里有一丝困惑?

“你认不出我了么?我是李偲,是李玄卿啊!”

“不,你不是。”那人听见这个名字,眼中淌下两行血泪,鲜红的,“玄卿死了,被我害死了。”

“不——”

李偲猛然惊醒,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晨曦从他的指缝间洒落,让他一时有些恍然。四顾之下,熟悉的陈设提醒着他这里是晋王府卧房,他记得失去意识前,是在凝华殿中与叶云靖争吵,后来……

后来眼前是一片殷红血色,周身是宛如烈火焚烧般的剧痛,他紧紧握着叶云靖的手,陷入了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中。尽管灵魂经历的痛苦比身体上感知到的还令人难以承受,但李偲觉得,咀嚼痛苦是一件令人上瘾的事情。

因为痛苦是活着的证明。

在踏入升平宫的暗牢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李偲是感受不到痛苦的。他不过是被复仇的欲望支配着的一具躯壳,直到在那里,他找到了他。李偲竟不知道,在他们万里相隔,甚至死生不知的岁月里,仍做着同一个梦。

梦醒之时,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灵魂。

所有星霜荏苒的时光,所有如影随形的思念与那些曾经唱过的天长地久的歌谣一般,填满了他的躯壳,让他的灵魂又一次找到了凭依。原来相逢与别离一样,都会令人痛得刻骨铭心。

李偲端详着自己的手,清晰地回忆起与叶云靖五指相扣时感受到的温度。从许多年前,他们还都是少年的时候,李偲就发现他们各自有一只手,手心的纹路与常人不同,有一条掌纹横亘在掌心,将手掌分成了两截。民间有谚语“左断掌握兵符,右断掌管财库”,他闯荡江湖的时候听人说起,心里觉得稀奇,便讲给叶云靖听,两人凑在灯下,将手掌摊开,赫然发现李偲断掌在左,叶云靖在右。

彼时叶云靖已接了叶家生意,“半壁江南一片叶”的名号在他的悉心经营之下远播四方,李偲不止一次抱怨过他每天只忙着看账册,都没空搭理自己。叶云靖叹息道:“我掌了财库不假,倒是玄卿何时才肯掌兵符?”

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掌兵符太麻烦了,倒不如执一把折扇,在这大热天里给你扇扇风。

“没出息。”

叶云靖如是评价。

李偲压根没把这评价放在心上,他青春正好,胸怀无限宽广,可以高卧醉饮,临风赋诗,纵马长歌,览江山盛景。当然如果能与叶云靖一起,他的人生便再没有什么遗憾了。而今时光流转,造化弄人,他终还是没逃得过“掌兵符”的命运。

幸而,有叶云靖与他一起。

到底还是因为叶云靖在牢中经历的折磨太过惨烈,李偲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以至于救他出来之后的许多天,李偲都没有太多的真实感。叶云靖的脆弱和迷惘就像西湖上的晨雾一般,遮蔽了李偲的双眼,让他几乎忘记了叶云靖并非需要人精心呵护的花朵,而是一棵柔韧的青竹,不会轻易被寒霜摧折。

历经劫波,叶云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依赖确实让李偲难以割舍,但真正促使李偲甘愿披坚执锐,浴血而战的,是他身居一隅而志在四海的一腔热忱;是他宵衣旰食,为国为民的沉谋研虑;更是他登上升平宫大殿时眼神中无可撼动的坚毅。他目之所及,心之所向,在庙堂之上,也在天下苍生。

幸而,他们的手依然握在一起。

思及往事,李偲慰藉之余,对之前得陇望蜀的冲动之举不免有些惭愧。离开权力中心太久,他险些忘记了二人如今身居高位,有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他们身上,但有行差踏错,必招致麻烦。

叶云靖是个尽职尽责的摄政王,也是个慈爱宽和的长辈,他所想所行,无处不细致,无处不妥帖。相较而言,李偲因为区区一个荷包便钻了牛角尖,这样的举动未免太幼稚,结果就是给叶云靖平添烦恼,更造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这是李偲不愿意看到的。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所以他需要改变策略。

兵者,诡道也,他可是大昭军神,攻无不克。

心下安定,李偲便不再留恋床榻,起身准备唤人进来更衣。刚趿上鞋,只觉有什么地方别扭不适,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寝衣短了一截,他抬起手臂嗅了嗅,衣袖上有一丝淡淡的龙脑香气,这是叶云靖惯用的熏衣香。

李偲勾起唇角,牵起衣袖反复深吸了几下,明明是醒神通窍的熏香,却令他觉得有些飘然欲醉。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认真思考着杜蓉那句“色令智昏”的讥讽是否真的有失公允,却仍是无解,只得叹口气解开寝衣的系带,将那轻薄的织物整齐地叠好,放进搁着自己贴身衣物的樟木的衣箱里,尽管收敛衣服这些琐碎事本不需要晋王亲自动手。

当李偲穿戴好衣物,正与自己几个月没有好好修剪过的头发斗争时,白秋娘叩门而入,上前接了他手上的梳子。

“王爷醒了,怎么不叫人来伺候?”白秋娘按着李偲在镜前坐下,细心将李偲的发髻挽好,用一柄青玉簪子固定了冠子,动作娴熟自然,行云流水一般。

李偲却是有些别扭的,铜镜里秋娘的面容不甚清晰,那双带着淡淡忧愁的眼睛与记忆中的妇人有几分神似,这勾起了他少年时被母亲按着梳头发的回忆。他从来不爱被人近身伺候,连母亲为他梳头都会觉得不自在。时过境迁,空留遗憾,李偲难免感伤,他想若是母亲还在,自己一定不会再让她抓着梳子满院子追着自己跑了。

秋娘见李偲发呆,关心道:“王爷睡了一天一夜,身子可还有不适?”

李偲方回过神,道:“已经无碍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妆台上盛放首饰的锦盒,忽然想起什么,拉开桌下的暗格,见里面空空如也,心下一紧。

“今日一早,有位自称刑霜的将军到府上求见王爷,说是有要事要禀,已在前厅等了一个时辰……”

李偲闻言当即变了脸色,起身疾步走出屋子。

晋王府的龙团胜雪虽是寻常人一辈子都尝不到一次的极品贡茶,连着饮了十杯,刑霜也有点遭不住,何况他一个粗人,只觉得王府侍女煎茶的姿势好看得紧,茶是实在喝不出什么心得来。另一桩难堪事,是厅堂中熏的沉水香,闻惯了汗水和血水的气味,这样甘甜清冽的香气只会让刑霜觉得头昏脑涨。在这坐了许久,他依然没办法把晋王府这等风雅之地同毕方军大统领的居处联系在一起。

李偲亦有同感,当他绕到前厅,看见刑霜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捧着建州黑釉兔毫盏牛饮的时候,顿觉浑身不自在,语气不善道:“你什么时候进城的?”

刑霜愣了半晌,先抱拳见礼,而后斟酌道:“昨日是摄政王奉陛下口谕,命末将与鸿胪寺的人一道护送使团入城,他戴着兵符,末将以为……”

“呃——”李偲嘴角一抽,心想自己一觉醒来,天都变了,不愧是小凤凰的雷霆手段,自己活该吃哑巴亏。

刑霜看李偲脸色一时三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将有罪!”

“得了,你起来吧,他都拿着兵符了,还能不是我的意思啊。”合着在旁人看来,昨日自己着急忙慌去见叶云靖,甚至不惜擅闯宫门,是为了巴巴的把兵符送过去,行,真行。

“末将还有一事要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刑霜哪儿还站得起来,只规规矩矩地跪着回话道,“昨日摄政王于行营外十五里山林处遇袭,随员一人坠马轻伤,其余皆无碍。”

李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干什么吃的?”

“末将有罪!”刑霜不敢抬头看李偲,暗暗为连着两天挨骂的自己鞠一把泪,“末将收到摄政王出城的消息就立刻带人出去迎接,未曾有丝毫耽搁……”

“那查到刺客身份了么?”

“和之前的人一样,被抓住后立刻自尽,身上没有任何信物。”

“啧!”李偲握紧拳头,“给我继续查!”

“末将有罪!”刑霜一脸委屈,“摄政王说我在城里行走‘风姿惹眼’,不让查。”眼看李偲的怒火又快要烧到自己身上,刑霜连忙补充了一句,“毕方军毕竟不是禁军,末将以为摄政王说的在理。”

想到叶云靖桌上那几乎摞成山的弹章十有八九都是关于自己的,李偲泄了气一般颓然坐下,叹道:“也罢,若真是那群人,你们也查不到。”

名高引谤,树高招风,叶云靖在那个位子上,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不在少数。除去叶云靖自己的护卫,李偲也派了人暗中保护他,他们之前便注意到,有一群刺客不像是普通拿钱办事的江湖人,部署周密,配合默契,训练有素,几次行动不成都不留痕迹地逃脱了,这回若不是刑霜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偏此时还有北燕使团需要提防,分不出太多人手去查,这让李偲有些头痛。

想到北燕使团,李偲又问了刑霜一句:“北燕使团是怎么安排的?”

“他们住在礼宾院,”刑霜想了想,补充道,“这个时辰,应该入朝觐见去了。”

《江山风月·峥嵘篇》第八回李偲家的茶“龙团胜雪”,是宋代最名贵的白茶之一,产自福建,制作时只选取茶芯最嫩的一叶,掺入龙脑沉香苏合香油等等,最后用刻着龙图案的模具压制,成品团茶表面有光泽,闻起来有淡雅香气,饮用时要先用沸水洗过。是皇室贡茶,李偲这里的都是舅舅以祈儿的名义赏赐功臣的。预知后事,敬请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suhexianga.com/shxgyzz/1049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