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香的酒

就在那一夜，苏合香似乎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他第一次见到采薇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天。

那时候他还不叫苏合香，他还被唤作阿三。

阿三从楼上探出头去，想不到一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少女竟还能出现得如此优雅。

他先看到一个巨大的雨笠，又看到了雨笠下的一双赤足。

脚腕上环着叮叮当当的玉饰。

斗笠取下，露出窈窕身姿，再露出一双明亮的双眸来。

她微微一笑，笑中带着一丝俏皮。

雨下这么大，你要不要留我？

那一年他刚满十五岁，在一个小医馆当学徒。

他望着楼下的笑语嫣然，心里没来由地一慌，他急急转过身去，最后一眼只瞥见采薇在捂着嘴笑。

她只道他是急着来给她开门，却不知他只是为了掩饰红得有些发烫的脸。

那场雨害得采薇得了一场风寒，阿三每日伴着采薇，忙前忙后。

采薇摊开空空如也的钱包，阿三却挺起了胸脯庄重道：医者仁心。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从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情窦初开的心里就已经荡开了一圈圈涟漪，从此以后，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微笑，甚至每一个低眉的婉转，都能勾去他的魂魄。

五日以后，采薇离开医馆。阿三没有来送她，采薇顾盼许久，却从医馆一畔竹林的阴影处拉出了郁郁寡欢的少年。她用指尖轻弹他的鼻头：“胆小鬼，想要跟我走就直说。”

他忽然来了勇气，跟随她离开了医馆，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他们无家可归，便在野外露宿，他递给她烤好的兔肉，两个人吃得满嘴流油，看着火焰下彼此红艳艳的脸，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

只是故事，全然没有青鲤讲的那样顺利。

在一个星夜，她唱起南疆少女最爱的歌谣，无数蝴蝶从她的指尖飘出，透明的蝶翅映着幽蓝的月光。

他愣住了。他知道采薇有异于常人之处，却没有想到她是个巫女。

南疆巫女行踪诡秘，很少涉足中原。对于中原之人来说她们是形同巫婆一样的存在，与蛇蝎等毒物为伍，其心狠毒无比，其手段更是毒辣，世人每每提到都觉胆战心惊。

星光下采薇的双眸仿佛浸了月色一般，神秘幽远。阿三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事实，他甚至怀疑他对她的真心，是受了蛊毒的迷惑。

第二天醒来时，采薇发现阿三走了。

采薇什么话都没有说，其实她在施法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在中原她们始终是不受欢迎的，即使是那个奋不顾身要和她一起走的少年。

她收拾了包袱继续她的旅程，路上却遇上了打着寻花问柳的旗号出来沾花惹草的玉麒王爷。

玉麒王爷见她模样妍丽，举止随性，只当是沦落红尘的烟花女子，便腆着脸上去问她是否愿意与小爷一同回家。

采薇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也觉得有趣得很，回过头来便是莞尔一笑。

那一笑中充满了狡黠的风情，玉麒王爷不禁看得痴了，一伸手便将采薇揽进怀里。

只听一声怒吼，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少年来，一个鱼跃扑倒了玉麒王爷，侍卫们大吃一惊，将少年团团围住。

等采薇把阿三从人群中拽出来时，阿三早已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一声不响地拉住她的袖子，蝴蝶在采薇身后飞舞着，她看上去像一个五彩斑斓却又遥远的梦。

他紧紧拽着她，生怕梦从他的指尖溜去。

身后众人早已被蝴蝶蛊香迷倒，采薇轻轻叹了口气，抚去他脸上的污泥：可是我是巫女啊。

可是我喜欢你。他终于敢于凝视她的眼睛。

还有什么比喜欢更加重要呢？

还有什么比喜欢更加让人无法反驳呢？

阿三慢慢接受了采薇是巫女的事实。看到她用蛊术去戏弄那些欺负乞丐的孩子，他似乎也不再那么害怕了，他一边笑，一边阻止她的恶作剧。采薇的蛊术多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倒是给他们平静的生活平添了不少欢愉。

他为采薇保守着这个秘密，采薇说他警惕的模样仿佛松鼠守着它满满一洞子的松果。

他唤她的名字，不再加上姑娘二字，她不再叫他小呆瓜，而是靠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叫阿三哥。

她练出了双子蛊，一只放在蜂蜜里，一只却偷偷放进了阿三的菜肴，阿三吃了三个月甜甜的食物，差点被腻晕过去。

终于在一个夏夜，他捕了一笼萤火虫，当萤火虫的光在她面前散开璀璨的银河时，他认真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不熟练地挽了一个同心结，道：“从今以后，你命是我命。”

你命是我命。他又重复了一遍，紧紧握住她的手。

成婚之后两人决定安定下来，在京城近郊开了一家医馆。

阿三本就醉心于行医，开了药馆以后，更是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时他看医书看得痴了，竟听不到采薇唤他，采薇便一怒之下，一盆水先浇了他的药材。

阿三只好爬上医馆屋顶去晒他的宝贝，采薇笑嘻嘻地靠过来，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屋顶上，从彤云如絮看到繁星满天。

采薇总是会装作自己睡着了，从眼缝里偷偷看他不忍叫醒她、又担心她着凉的焦急的神情。

有时候，采薇真的觉得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就好了。

人心都是会变的。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阿三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淳朴憨厚的阿三。他救治了一个打猎时受伤的少年，却没有想到他是当朝骠骑将军的儿子。

将军府上送来万贯银两，被阿三夫妇拒绝后，便请人在旧医馆旁建起了一座新的医馆，门上挂着将军亲自提笔的妙手回春的匾，请了京城最拿手的师傅摆了几十桌盛宴，宴席上全是阿三和采薇闻所未闻的菜品，又送来两个模样出众的侍女。

阿三送走了侍女，却站在门口，久久凝视着医馆里的装潢。

采薇还记得阿三当时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渴望，采薇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从此以后阿三再没有拒绝过任何酬金。

阿三将医馆名取名为妙手医馆，在收到第三笔丰厚的酬金后，他用一半的银两买了一副璀璨的首饰送给采薇。

采薇只是笑了笑，将首饰放进了奁中。

阿三看着那明月光悄声无息地躺进了木盒中，心里不免痛惜。

第二天，采薇头上仍然戴着旧的首饰，那是阿三从路边小摊买来的，自己一颗颗串起来的廉价的发簪。

阿三有些生气，却看到采薇随手折了一朵海棠，别在发髻上，整个人忽然活泼生气了起来。他的怒气全退了去，纵然没有珠光宝气，他的夫人依然有不胜的娇艳。

阿三开始频繁地与权贵之人打交道，扬州的皇甫世家，益州的太守，甚至吏部的尚书。阿三开始用上好的绸缎，用上好的玉饰，打扮举止不再输于京城里的年轻名医。采薇坐在屋后静静地看他招待客人，他早已成为了谦和有礼的翩翩公子，她眼中却只有那个奋不顾身地扑向玉麒王爷的憨厚少年。

他经营着各种各样的礼尚往来，她守着的却只有旧屋的屋顶和屋后的荷花池。

宫里发生巫蛊案的半年后，稍有名气的医馆都收到了一纸诏书。

王爷身患怪病，寻天下名医，若能治愈，必有重谢。

采薇看到阿三激动的眼神，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

中了蛊的王爷，正是当年的玉麒王爷。

阿三与玉麒王爷只见过一次，既不知其身份，又记不得他的模样。采薇却记得马车上招摇的写着麒字的旗帜，还有那人手上与王爷身份相符的玉扳指。

玉麒王爷被蝴蝶蛊香迷倒后，做了一个彩蝶飞舞的诡异的梦。梦醒之后他再无心情追求他物，只执着于寻找采薇这般打扮的女子。

因此在他遇到另一个巫女时，他立刻命令手下将她抓进了府里。只是巫女并不是好惹的，性情火爆刚烈的巫女一不做二不休，竟在他身上种下了最毒的蛊药。

新婚那夜，玉麒王爷的手刚刚碰到巫女的身体，便感到一股奇寒，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冻结了一般，一股僵麻感从他的舌尖一直蔓延到他的每一股神经，充斥着他的大脑，他的世界变得从未有过的安静。

等他回过神来时，巫女已趁夜逃出了王爷府，而他却变成了瞎子与聋子。他眼不能见，耳不能闻，每日却如看到鬼魅一般狂叫不止。

采薇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阿三哥，被种下绝灵蛊的人不是负心绝情便是十恶不赦。这样的人，你救他作甚？”

她自然知道，练这种最毒的蛊要耗去不少心力。巫女种蛊在他身上，定是厌恶他到了极致。

阿三却握住了她的手：“采薇你知道吗？如果我治好了玉麒王爷，我便可进宫去做御医，未来有多少……”

他忽然顿住了，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她却是面无表情，未来有多少荣华富贵，难道她想不到吗？她忽得抽了手，轻弄池水，引来一尾灵动的青鲤。

她微笑柔美，眉眼忧郁：“青鲤，青鲤，你有什么主意？”

阿三还是接了诏书，一个月来频频出入宫里，却始终无计可施。

他每日坐在医馆里发呆，翻阅医卷，甚至翻了采薇的灵蛊书，人一天一天地消瘦了下去，免不去长吁短叹。

采薇亲手熬了乌骨鸡汤给他送来，直到汤凉了他也无暇喝上一口。采薇收去满满的鸡汤时，叹息一声：“也许我可以救他。”

阿三眼睛亮了亮，他只想到蛊术可以害人，却忘记了蛊术也可以救人。

几天后，府中传闻阿三大夫已经有了治病的办法，玉麒王妃连忙赶去阿三住的小舍，却听到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将玉麒王爷送到妙手医馆，治病之时不可有旁人在场。”

侍妾们倒吸一口气，连说不可不可，玉麒王妃却一咬牙：“死马当活马医。”

玉麒王爷被抬进了医馆里，却早已有多事的人前去禀告了王妃：阿三的夫人，是一个举止怪异的南疆女子。

玉麒王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一日，除巫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汇聚在那一方小小的医馆里，采薇还在咬着牙施蛊，却不知蛊解开的时刻，也是巫女命归的时刻。

除了自身会施蛊的人，还有谁能解开神秘的蛊咒。这一点阿三本也该想到，然而他却全然忽略。

而她，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无法对他意志消沉的样子袖手旁观。

他把采薇抱在怀里冲出医馆，一片火光中他瞥见采薇满脸的泪痕：“名利有什么重要，我只是想和你好好地在一起啊。”

开春来的第一个雨天，苏合香离开了百花谷。

他竟也和金陵小公子一样，一卷画，一骑马，纵横江湖。他要去寻采薇，无论她在何处。

他在尘世中待了一年，三年，五年……他去了很多地方，他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

她的来生会是什么？也许会是一只云雀，一只小猫，甚至是一朵花。

他不知道，但是他会等下去，直到一日他们能够相见。

他手持枯木枝，脚踏芒鞋，背后背着医书架云游四方，结识了许许多多的人，听了许许多多的故事。

七年以后，他在雁荡山落了足。云陀寺的方丈精通医学，又感慨于他的好心，任由他将一间采薇医馆建在云陀寺旁，穷人看病不收一厘，寺庙时时救济。

那一日他上山去采草药，回来时却看到方丈站在采薇医馆里，一个人跪倒在方丈面前：“大师，拜托你一定要治好小女的痴病。”

方丈手中拿着本要与苏合香探讨的医册，摇着头道：“无用，无用，令女出生便少了一魂，我纵有回天之力，也无法相助。”

他站在门口，心中忽然有些激动。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一个痴痴傻傻的少女坐在佛寺门口，双手拍着手，一字一顿地唱着。

歌声很甜，却催下了苏合香的眼泪。

又一年开春，十七回到了百花谷。

他在秦幼棠坟前插下一枝柳，向苏合香略一颔首：“我不再是杀手了。”

站在他身边的是他新婚的妻子。温柔敦厚的农家姑娘，没有秦幼棠那样的秀美清丽，却出落得宁静而美好。

农家女儿被绑匪挟持，幸运的是她遇见了十七。

他那时候已是真正的英雄，以劫富济贫赢得远近美名。

他救了她，他终于也没有负她。

苏合香尽待客之道，末了，他问十七：“你要喝那一壶酒吗？”

苏合香没有问他尝到的是什么滋味，站在他一旁的采薇却睁着大大的眼睛道：“这个哥哥看起来很难过。”

苏合香摇了摇头：“他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采薇道：“那阿三哥呢，你想起过去的事情会难过吗？”

苏合香认真看着她的小脸：“过去会，现在不会了。”

他牵着采薇的手，走在百花谷之中。天很蓝，好像一直走，就能够走进蓝天里。

紫罗兰架下放着一壶酒，那是百花谷中存的时间最长的一壶酒，它是百花神医酿下的第一坛酒，听的是采薇的故事。

苏合香拍开泥封，斟了一碗递给采薇。

采薇喝了一口，忽然顿住。

苏合香小心道：“很苦么？”

采薇笑了，她的笑容和苏合香记忆中一样俏皮美丽。

不苦，很甜。

完

作者介绍：在三月初三出生的蜀地姑娘（北漂中......），喜欢武侠，喜欢幻想

喜欢充满灵性的自然和充满灵性的你。